林乾:张居正尸骨未寒之时,张四维为何发起“倒张运动”?

312 人参与  2023年11月22日 17:30  分类 : 国学大师_国学经典_国学教育_国学经典名句  评论

作者简介:林乾,善品堂国学院导师,中国政法大学法律史学研究院副院长,著名清史及曾国藩研究专家,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典志组专家,曾国藩研究会常务理事。曾在中央电视台开讲:张居正改革的得与失、胡雪岩的成与败、雍正十三年等。

张居正撒手人寰之前,或许自己都没有想到,他的生命会因为痔疮定格在五十八岁那个炎热的夏季。否则,以他的大智慧和柄国权力,绝不会在临终前一天才匆匆安排潘晟、余有丁二位进入内阁。潘晟是冯保的师傅,当时张居正已人事不省,在冯保的强力推荐下,完全不能自主的张居正将潘晟等人的名字写入名单,密封呈交万历帝,又在冯保的安排下,潘晟在内阁的位置竟排在申时行之上,位列次辅。这位在仕途上屡起屡扑的嘉靖二十四年一甲榜眼,两年前以礼部尚书致仕而归,此番召入内阁,因其冯保老师的这一特殊身份,对张四维、申时行都构成威胁,张四维揣知申时行不愿屈居潘晟之下,二人合力,讽言官攻讦不已,致使潘晟上任途中,转踔以新衔致仕回乡,他也成为大明历史上没有到任的内阁大臣。

张家哀愁皇家喜。当张居正魂归故里,在曾乡居其间的乐志园落葬时,皇宫里却一派喜庆。八月十一日,恭妃王氏为万历帝生下皇长子。此事成为政局转变的枢机,而率先发难的不是别人,正是张居正一手提携、生前倚重的新晋首辅张四维,他不但一反张居正生前以严绳治天下的政策总基调,而且动用他的门生故旧,掀起反张的第一波浪潮。张四维去世后,继任首辅申时行在为他写的神道碑中,历数这一过程,大意说,自江陵柄国,一切以刑名法律痛绳天下。他对官员的整饬,严急而苛刻,人们希望尽早结束这种状况,如同饥饿的人渴望饮食一样。张居正去世伊始,他的亲信以及所用的人仍然在各部院担任要职,并与冯保等宦官互为表里,墨守其生前所定的遗法,内阁所提议的事情多龃龉不能实行。张四维平时对此深感忧虑,对申时行说:

“此难以显争,而可默夺。今海内厌苦操切久矣,若以意示四方中丞、直指,令稍以宽大从事,而吾辈无深求刻责,宜可以少安人心。”会皇嗣诞生,而公喜可知也,曰:“时不可失”,乃手书劝上,宜以大庆施惠天下,省督责,缓征徭,举遗逸,恤灾眚,以养国家元气,而出诸司所拟宽条,属余损益,凡数十事以进。上欣然命行之。

中丞是指巡抚,直指指巡按御史等官。明朝巡抚、巡按称“两院”,属于地方最高行政、监察官员。

张居正一手栽植张四维,万历四年刘台参劾张居正时,甚至说张居正拉张四维入阁,是为有朝一日为年迈的父母服丧后,借助张四维东山再起。张居正如此看重的人物,何以在他尸骨未寒之时,就发动倒张行动?莫非二人结有深怨大仇?

巩固来之不易的首辅权位,是张四维的首要考虑。他深知张居正生前结怨上下,作为多年随元辅办事的次辅,如果不立即与张居正划清界限,来个全面脱钩,朝野上下就会把对张居正的怨愤和不满,倾泻到他的身上,届时他就会成为众人攻讦的对象。特别是他察觉到,已成年的万历帝早已对张居正心生厌烦,于是想借此大收人心,而此时又有绝佳机会,即皇长子出生,按照惯例要颁诏天下,张四维于是上疏说:“皇上临御十年,纲纪修明,中外奉法,仓库充盈,四夷宾服,足称治安。但近岁以来,灾异屡见,今年南北各处奏报水旱甚多,兼以文武各官不知朝廷励精本意,往往务为促急烦碎,以致征敛无艺,禁令乖迕,使此治平之世,民不安业,中外嗷嗷,失其乐土之心,有可隐忧。……宜乘此大庆,明降德音,蠲荡烦苛,弘敷惠泽,使四海万国,翕然佩戴皇仁,鼓舞欣畅,此固结人心,培延国脉之一大端也。”这正中万历帝之怀,他回答说:“朕意正如此,依拟开具来行。”自此,朝政稍变,言路亦发舒,诋毁张居正时事不已。

随即颁布的由申时行起草的三十三款恩诏,有些条款虽属于例行内容,但整体政策基调全面从宽,包括张居正生前想“一了百当”的清丈田亩大政。

张四维出身大商人家庭,他的仕途也因不时馈送朝中有力人物,屡受弹劾。他与高拱、张居正都维持着非常好的关系,而因舅父王崇古,与高拱的关系更近一些。赵贞吉解职后,高拱一度想拉他入阁,因有人反对而未果。隆庆五年十月,他以吏部侍郎被参乞休,回籍途中,给张居正寄书二种,并讲了很多心里话,张居正触事感怀,不觉慨然兴叹,念知己远去,不能相从晤谈。他告诉张四维,将重新考虑他的任职,拟明年秋季起用,随后觉得既然是奉特旨召用,为皇太子出阁充侍班官,劝张四维立即赴命,不要犹豫。隆庆六年二月,解职仅三月有余的张四维重新回到朝中。张四维如此快速复出,肯定得到了张居正的极力斡旋。而此时高拱、张居正的争斗近乎摊牌,张四维作为二人的知交,在其中也曾极力斡旋、调解。不久,张居正授意曹大埜弹劾高拱,其中有张四维馈送八百金,出任东宫侍班官的条款。高拱辩解说,此项任命与张四维资望相应,是他与张居正二人共推,说张四维馈送八百金是何人所见?又何以不明言指证?因为这件事,张四维对张居正心存不满,但他隐忍不发。

张四维除岁时馈送张居正外,还与万历帝的外祖父,李太后的父亲——武清伯李伟攀附山西老乡,结为奥援。又暗中与冯保交结,张居正发现后,斥责不已。

万历三年三月,经张居正引荐,张四维入阁参赞机务。但当时张居正以柄国宰相自居,政事一决于己,对同僚无所推让。加之张四维为文一无生气,味同嚼蜡,起草的文件张居正多不满意。吕调阳致仕后,他虽居次辅之位,但对张居正恭谨有加,一切政事不敢可否。

张四维自称受知居正,跟随二十余年,何以在张居正尸骨未寒之际,就迫不及待一反张居正所为,并蛊惑万历帝,称此举是“固结人心,培延国脉之一大端”,由此引发政策的大翻覆,进而成为推倒张居正这块“神幡”,而致其承受沉家灭族之祸的引线?

这样的疑问自张居正被抄家破族的“甲申之祸”,就引起世人的极大关注,因为这并非个人恩怨,而关系天下是非。亲身承受这场灾难的张居正之子张懋修等,在为其父整理编辑《张文忠公集》时,也写有《先公致祸之由敬述》一文。清朝的顺治皇帝反驳木陈和尚对张居正“揽权”的指责,说:“彼时主少国疑,使居正不乾纲独握,则道傍筑室,谁秉其成?亦未可以揽权罪居正矣。”

在张居正的老家有个宋学洙,他是荆州城东宋家场人,入清后于顺治四年考中进士,选为翰林院庶吉士,不久改任吏部官,分管河南科举。后回乡侍奉年高的母亲。地方官常上门向他请教兴革大政。退养期间,他详尽考察、研究张居正招祸的原因,写有《张文忠公遗事》长文。或为避嫌,康熙《荆州府志》以及后来的乾隆《县志》虽然都收录了此文,但删去“尤有疑于张凤盘(张四维构陷)”一节。后来重纂府志,编纂者从宋学洙后裔时伟家保存的家藏本抄录此段,予以增补,并加按语说:“考《明史》,(张)四维为政,与公(张居正)所荐王篆、曾省吾等交恶,而礼部君血书,亦有‘告知蒲州相公’云云,是身后之祸,其为凤盤下石无疑。”编纂者所说的“礼部君血书”,是指张居正长子礼部仪制司主事张敬修被逼而死前写的血书。

宋学洙的结论最值得重视:

确然见造冰者,外戚也;换日者,中官也;闪烁其间者,凤盤二三公;彼呶呶者,只鹰犬耳。故两宫圣母,不闻传矜宥之旨,神宗宿三十七年之怨,非惟新郑无此党,缙绅宁有此力量哉!

“造冰”是古代丧礼,指自仲春至秋凉间,贵族去世后要择时下葬,为保存尸体,用冰盘来冷却,置尸体于床下。张居正去世于六月,这里是指张居正尸骨未寒而翻覆,因张居正生前对外戚裁抑过甚,被秋后算账。所谓“换日”,是指皇帝对张居正的态度由信任变为恼羞成怒,是因宦官在其中的作用。而当这两种力量的魔爪伸向去世后的张居正时,以张四维为首辅的内阁,并未主持公道,而是闪烁其间,致使事态任由发展。至于对张居正身后进行一浪高过一浪的声讨的人们,都是被利用的鹰犬。

李太后于万历四十二年去世。张居正生前,李太后对其信任既专且笃,待张居正母亲宛如家人。而在张居正去世后长达两三年的“追罪”过程中,太后仿佛从人间蒸发一样。而万历帝对张居正的怨恨直到三十七年后驾崩,被带进棺木中,也没有释怀。

康熙《荆州府志》所删的张四维构陷一节,说的是张居正归葬期间,在朝廷主持内阁事务的张四维,对辽东边镇发生的杀降冒功之事,即所谓的“长定堡大捷”,不经核实就仓促告太庙、重奖“有功”,后被揭出,张居正力主追责,致使张四维记恨在心。

那是万历六年三月二十八日晚,万历帝得到来自辽东提塘官的军情报捷,说辽东镇取得斩杀四百多级的大捷。因大婚典礼刚刚举行,万历帝兴奋得一夜未眠,次日早晨,他向母亲奏闻,李太后也异常高兴。万历帝当即谕内阁,说:“昨见辽东塘报大捷,比前次更多,朕心深喜。今早奏闻圣母,欢悦殊甚。诚如圣母前谕,元辅平日加意运筹,卿等同心协赞所致。”命兵部议功疏上时,抄录一份,封在谕旨内,着兵部马上差人星夜前去与张先生看,将一应叙录比前再加优厚。即重奖规格要高于刚刚过去的二月劈山大捷。

明朝赏军功规定,以首功定赏格,凡官及军有功,查勘明白,造册到部,当升赏者,各照立功地方则例,具奏升赏,以擒获北虏为首,辽东女真次之。

此时内阁次辅吕调阳患病,一直在乞休。实际主持内阁票拟的是张四维。他奏称“功绩委实奇特”。但对万历帝所降谕旨,传示首辅张居正于家乡数千里之外拟旨的做法,他并不赞同,说:兵部疏请录功疏,必须等待辽东镇奏报之日方可题复,如果等部疏复后,再将题复抄录,封在皇帝所降谕旨内,再差人传示首辅,往返五千余里,未免部疏留中时间过长,为此请把辽东镇塘报封置在谕旨内,当日马上差人,星驰南去,按时间计算,辽东镇疏报必查核详确,方敢具奏,亦须等待十天以上,届时居正恭阅皇上谕旨后的回奏,将与辽东镇疏报,先后抵京,兵部疏入,即可依所拟奏,钦定施行,庶于事体便宜。万历帝采纳了张四维的意见。

这里有两大疑点:一是张四维等内阁大臣何以对一眼就能看出疑点甚多的“大捷”毫无察觉?是他们缺乏起码的判断力,还是明知有疑也不捅破,而要按照兴致正高的皇帝所传谕旨来办?二是为什么违背议功程序,要张居正按照谕旨先行票拟,而后再依据辽东镇奏报——兵部题复程序——进行优奖?是单纯的“快捷”,还是给张居正挖陷阱?

四月十一日,张居正在家乡荆州将父亲入土为安后数日,接到兵部差官赉送谕旨及封置在内的塘报,当即觉得此次“大捷”不实,立即复信兵部尚书方逢时,明确提出要对此详细核实。他开篇即说:辽左之功,信为奇特。皇上谕旨询问,我将具奏的情况已呈送,但细观塘报,有“鞑靼得罪土蛮,欲过河东住牧”等语,虽然鞑靼的话未必完全可信,但据塘报,他们既然拥有七八百骑,又是诈谋入犯,必有准备,而我军一出,即望风而逃,骈首就戮,未见有任何反抗,而且所缴获的牛羊等物,大多都是住牧的家当,与入犯情形不同。此中情状,大有可疑。或许是真诚投奔而来,边将怀疑他们有诈,不加详审,于是将其歼杀。现在圣谕要特加重奖,固然难以中止,但功罪赏罚,劝惩所系,万一所俘获的并非入犯之人,而冒得厚赏,将开边将要功之隙,阻外夷向化之心。所关非细。并且,李成梁历次被奖,已不为薄,过去边将以功荫子未有世袭的,而他每荫子必世袭,又皆三品以上大官,现在如果再欲加厚,唯有封爵了。祖宗旧例,武臣必身临行阵,斩将拔旗,以功中率乃得封爵。今据所报,李成梁未尝领兵当敌,如过去在平虏堡打败土蛮、擒获建州王杲那样。而过去那样的大战功只是赏荫子,这次却封爵,厚薄也与实绩不相匹配。我柄国十年,措划该镇,颇殚心力,现在内心实有不安,故不敢不把疑虑向你讲出。希望方公虚心再审,务求至当,以服人心。

张居正同时又致信蓟辽总督梁梦龙、辽东巡抚周咏,请他们核查。

因张居正怀疑“大捷”是杀降冒功,而皇上的谕旨又非常明确,他不能抗旨。遂在《奉谕拟辽东赏功疏》中,留下为日后“翻案”的活话,说:“圣谕欲加厚赏,诚不为过。虽其中有投降一节,臣未见该镇核勘详悉,第据塘报所称,如总兵李成梁素称忠勇,屡立奇勋。前次劈山之捷,该部议加封爵,臣欲留此殊典以待后功,故未敢拟。”建议加封李成梁非世袭的流爵,总兵陶承喾,副使翟绣裳,总督梁梦龙,巡抚周咏,兵部尚书方逢时,侍郎曾省吾、郜光先等,各应奖升有差。他并称,内阁诸臣也应遵圣谕奖叙,而他本人因不在任,辞免。

张居正在荆州接到皇帝谕旨的同一天,吕调阳第六次上疏乞休。稍早前数日,他因肺病复发,皇帝给假数日进行调理。此次奏称,痰火上涌,视听不审,看详章疏苦难,字过与人交谈,半未能省,举笔作字,每不成书。随后又于二十二日,第七次乞休。

至五月九日,总督梁梦龙、巡抚周咏、总兵官李成梁,上奏斩获土蛮共四百七十六级,万历帝御皇极门,鸿胪寺宣奏捷音。次日,录辽东镇斩获功赏,总兵李成梁袭荫一子,世袭本卫指挥佥事,游击陶承喾升署都督佥事,仍荫一子世袭本卫所百户,总督梁梦龙,荫一子入监读书,巡抚周咏升右副都御史,各赏银有差。仍发马价银一万两,差官给赏,尚书方逢时与先任巡抚张学颜赏银币有差。同一天,吕调阳以内阁封进本章,近犹列其职名,他既未曾在直,亦涉虚冒,请求放还,或开俸调理,内阁一切本章免其署名。万历帝命其暂免署名,照常支俸。由此断定,此次录功吕调阳没有署名,而他急于与录功脱钩,或其知悉张四维背后的操作,不愿蹚这浑水。

十一日,万历帝御皇极门,百官以辽东大捷称贺。随即又是告太庙、告祖宗,接连的庆典不亦乐乎。七月初六,吕调阳乞休允准。

张居正是六月十五日回到京城的。此时木已成舟,“长定堡大捷”的所有功赏、庆典均已举行,但张居正一入京,就听到对此事的议论,人言啧啧,张居正更坚信杀降是实。其间,辽东巡按安九域查证实是妄杀,他不敢公开上疏,私下给张居正写信,征求处理意见。张居正在内阁要地十余年,柄国也已六七年之久,他有极为丰富的政治经验和智慧。史书称张居正明鉴数千里外,如在眼前。他见安九域的私信与他密疏的分析一一符合,至此,所有疑虑、判断都经证实。他显出少有的气愤,指责他的学生总督梁梦龙和巡抚周咏:为何你们当事的诸位不慎审至如此地步?!现在赏赐已颁,固然难以重新讨论功罪,“但赏罚劝惩所系,乖谬如此,殊为可恨。谨录疏稿及安(九域)君书奉览,幸惟秘存”。

李成梁也很快得知部属杀降冒功的事,又知张居正一向赏罚分明,他想化解此事,给张居正送了一份厚礼。张居正拒绝后,怕退还的重礼有什么差池,还担心李成梁心生疑虑,感到张居正疏远他,于是烦请巡抚周咏与李成梁会面时,私下为他解释,就说我对李大帅奖拔提携,爱护有加,意固不为不厚,然以为国家,非敢有所一毫市德望报之心也。他诚以国士自待,唯当殚忠竭力以报国家,即所以酬知己,不在礼文交际之间也。他不知我的意思,以为有所疏远,当作外人,烦请你把我的意思讲明,“以安其心,坚其志”。

张居正赤心以忧国家,小心调护诸将。李成梁出身铁岭将门世家,人到中年仍不显,其发迹有赖张居正慧眼识人。《明史》称,张居正用李成梁镇守辽东,戚继光镇守蓟门,成梁力战却敌,功多至封伯爵,而继光守备完善,“居正皆右之,边境晏然”。隆庆四年,李成梁在锦州以副总兵打败来犯的鞑靼辛爱部,一战成名,随即代理总兵之职,驻节广宁(辽宁锦州北镇),自此训练“李家军”。

辽海南面滨海,其东北方自长白山下至鸭绿江边,活跃着女真等族,西北则是强悍的蒙古族。俺答封贡后,明朝西北部边防得以巩固,而东北部面临蒙古插汉部的威胁,插汉号称有控弦之士六万,最为精壮,其首领土蛮又常挟兀良哈三部窥伺辽东。而建州女真对明朝威胁也很大。张居正致方逢时信中所说的王杲,是建州右卫都指挥使,其骁勇善战,乃辽东劲敌。万历二年七月,李成梁大败王杲部,先后斩一千余级,王杲被擒获,监车送京,处以极刑。李成梁进左都督,予世荫。

张居正赋诗以纪其事:

长白山前昼传箭,鲜卑羯儿骑如电。

军书昨夜驰乐浪,天子登坛策飞将。

——《辽左奏捷》(节选)

次年十二月,蒙古泰宁部两万多人进犯平虏堡,李成梁血战劲敌,吐血口不能报战,歼敌二百多,明兵死伤也甚多。万历帝欲行处分,张居正说,过去“损军之法太严,故将领观望,不敢当虏,苟幸军完无损而已,今辽东军杀伤至四五百人,斯乃血战,臣以为宜宽论损折,以作敢战之心;而厚加恤录,以酬死事之苦”。万历帝御皇极门宣诏,加李成梁太子太保,荫一子锦衣卫世袭正千户,赏银八十两。

李成梁出生入死,李家军威震辽东,其享乐也出分外,庭院十余里,编户鳞次栉比,姬妾有两千余人。朝野对他一直颇有微词。杀降之事出,张居正一直想找一个稳妥的办法处理。万历六年十二月,李成梁出塞二百余里,在东昌堡大败泰宁部,张居正顿时有了主意,他称赞李成梁这次出奇制胜,用孙膑走大梁之计,使得泰宁部狼狈而返,比此前长定堡奏捷杀降以邀功迥然有别。

万历七年初,兵科给事中光懋追论辽阳车营游击陶承喾,宜坐以杀降之罪。万历帝命巡按御史安九域勘明具奏。安九域面临极大压力。张居正致信给他,指示他只有依据事实分别“战功”真伪,以等待皇上裁断,量其虚实大小,作为处罚轻重。命他作速勘明。张居正还告诉安巡按,此事说到底,李帅之功,揭诸日月,重赏自不待言,长定堡大捷即便全属虚妄,朝廷也一定以功疑宽宥,不加深治,诸公何必哓哓如此?!此后密帖,手书为便,字之工拙不必计较。

二月,安九域查勘奏报,陶承喾应处以杀降重罪。但兵部议复,却提出不同看法,说东虏到底是诈降还是偷袭,并无实据。兵部最后提出,处置陶承喾固然不足惜,但此声一传,外夷鼓掌,阃外之威不折自催,非所以劝将帅而鼓舞军士,请革职以结此案。

杀降冒功之事,考验了张居正处理的智慧,他认为此事与国体、兵机大有关系,如果惩处,不但有损皇帝威严,对将帅士气也有打击,如果不惩罚,将开边将要功之隙。张居正再三权衡,甚至不惜与兵部反复商讨、冲突,乃至甘冒犯上之险,将陶承喾革职,其他各官,共三十七员全部革除,所有赐赏全部追夺。此事是张四维一手操作,也是唯一以内阁大臣做主的事。本来,张居正回籍葬父期间,大小事情仍要往返五千里外,由张居正拟旨,这令位居次辅的张四维内心十分不悦,这分明是对他的藐视。而张居正把杀降案追查到底,是丝毫不给张四维留情面,由此张四维怀恨在心。故宋学洙说:长定堡一事,“政府、本兵之体面扫地矣。体面失,则饮憾必多,故吕公(吕调阳)即乞骸于是年,而张公(张四维)忍耻于政府五载。江陵殁而公(张四维)当国,坐视其祸而不相救,莫非此一物据胸中而未化也”?

五月,兵部复御史安九域奏勘海州、东昌等堡,大捷功绩,叙李成梁应加封爵。张居正奏说,李成梁屡立战功,忠勇大节为一时诸将之冠,封爵良不为过,况且也不是世袭的爵位,用封爵来鼓舞将士同仇敌忾之气,做人臣任事以忠的榜样,也是振兴边事之一大枢机,谨票拟旨上请。万历帝依拟,命封李成梁为宁远伯,岁支禄米八百石。《明史·李成梁传》评价说:“边帅武功之盛,二百年来未有也。”而张居正赏罚分明,为保护将帅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。

张居正去世后,原来由冯保与张居正所构建的内廷与外朝的联合不复存在,当年被压制的皇帝意识已全然苏醒,而冯保对此浑然不知,他仍凭借累积的威势把持用事,他的党羽锦衣指挥同知徐爵身居禁中,一如既往代为阅览章奏,草拟诏旨,而与张居正亲近的人也都通过徐爵向冯保靠拢,致使徐爵势焰大张。作为九五至尊的万历帝,早就想收回本属于他的皇帝大权,对冯保等人不识时务的做法深恶痛绝。作为内阁首辅的张四维,当国后一反张居正所为,这令亲近张居正的王篆、曾省吾等人颇为紧张,他们厚结次辅申时行作为力助,甚至想把张四维赶出内阁,拥申时行为首辅。

在这变与不变的关口,皇长子的降生成为转变的枢机。皇长子朱常洛是万历十年八月十一日由恭妃王氏所生。此时距张居正去世仅一月有余。张居正灵柩于七月底自京发引归葬,其母于两天后由司礼监护送还乡。万历帝的这位皇长子,其命运与他的祖父隆庆帝颇为相似,原因是万历帝并不喜欢他的生母王氏,而喜爱郑贵妃,并爱屋及乌——对郑贵妃所生第三子宠爱有加,欲立之为太子,但朝臣坚持长幼有序,故历经十几年,才立皇长子为皇太子。后来又经历了梃击案。万历去世,他即位仅一个月即因红丸案而驾崩,他也成为明朝乃至中国历代王朝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。

十月中旬,御史曹一夔参劾吏部尚书王国光献媚张四维,提拔其表弟王谦为吏部主事。此举的意图是排挤张四维。此时的万历帝已亲掌大政,对阁臣去留一出独断,他将参劾本留中不发,还派文书官到张四维的私邸安慰他不必介意。申时行一时摸不准哪一派的力量更强,出于想借机上位的本能,拟旨罢免王国光,谪发王谦。冯保提出用他的老乡、张居正的门生梁梦龙代之为吏部尚书。不料此举使得张居正亲信内部乱了手脚。原来,吏部侍郎王篆答应,一旦把王国光罢免,便由工部尚书曾省吾出任吏部尚书,但半路杀出程咬金,冯保提出用梁梦龙出任吏部,王篆不敢可否,曾省吾为此与王篆闹翻。处境尴尬的张四维以退为进,连上四疏请辞,初言台臣所指,不知其详,“若言欺肆,则臣诚不敢;若言庸旷,则臣绰有余”,继言其夜多不眠,日食顿减,禁庭咫尺,步履艰于出入。在万历帝一再慰留下,复起视事,而御史张问达复劾张四维。万历帝大怒,手批其妄言渎扰。张四维窘迫非常,自陈不职的同时,通过徐爵、张大受给冯保送重金,冯保恨意稍解。申时行票拟将张问达降三级,谪发福建运司知事,以安抚张四维。但张四维不会放过排挤他的人,如同他不会对张居正释怀一样,他对申时行参与攻己衔恨不已,对申时行的门客说:“首相如天之运行,有春必有夏,为何逼迫我!”告诫申时行,我的首辅位置也是熬到张居正死了才得到的。还唆使他的门生攻击申时行。申时行见来者不善,十一月开始不到内阁入值,在家养病,万历帝派太医院院使钱增等五员前往诊治,见申时行六脉浮滑,四肢无力。申时行援引京官病满三个月停支俸禄的规定,说他虽然不满三个月,但职位重要,请停支俸禄。首辅、次辅之争的老剧本,再次上演。

考虑到张居正、冯保在朝经营十几年,树大根深,张四维采取先廓清外围的方式,一则观察朝廷官员的反应,二则以此测度万历帝的意向。在他得知万历帝对冯保不再信任的意旨后,便将此信息透露出去。御史江东之率先揭发徐爵,说徐爵因犯罪充军,私自逃脱到冯保门下,后来滥受武职,擅入皇宫禁庭,阴谋叵测,应立即驱逐。并说兵部尚书梁梦龙,先用银三万两,托徐爵向冯保行贿,又将孙女许聘给冯保弟弟,于是得吏部尚书职位,谢恩当天即前往徐爵处拜谢,也应立即罢斥。万历帝得疏,令张四维拟旨,并气愤地说:“奴辈盗我威福久,其亟诛之。”于是将徐爵下诏狱严讯,随即送刑部拟斩;梁梦龙因被牵连,致仕而去。当时太后已归政,冯保两大靠山顿失。东宫老太监张鲸、张诚乘间讲冯保过去的恶行。张诚原是万历帝宠信的太监,因冯保对他不满,万历帝明里把他斥之于外,实际用来秘密监视冯保。张居正去世后,张诚重新回宫,经常添油加醋地向万历帝讲冯保与张居正交结、贪婪横肆的事,并像煞有介事地说,他们所藏的珍宝金银比皇家的还丰富。万历帝本来贪财好色,心为所动。张诚又暗中把皇上不满冯保之意透露给张四维亲近的人。张鲸是新城人,原是太监张宏名下(内竖初入宫,必投一大珰为主人,谓之名下)。他侍奉万历帝潜邸时很久,万历即位后,冯保用事,张鲸的利益受到损害,张居正去世后,他为万历帝出谋划策除掉冯保。张宏是张鲸的本官,得知后私下劝阻说:“司礼冯公前辈,有骨力人,留着他好多哩。”张鲸不听,一再请万历帝下决断,令冯保私宅闲住。万历帝犹豫不决,想到冯保虽然可恨,但自己出生至今,毕竟服侍近二十年,有些不忍,说:“若大伴上殿来,我不管。”张鲸说:“既有旨,冯某必不敢违。”

此时,张四维授意同里门生、御史李植揭发冯保十二大罪,万历帝将冯保降奉御,发南京闲住,其弟冯佑、侄冯邦宁等都革职下狱。张大受等降小火者发孝陵司香。十二月初八,万历帝谕兵部,东厂由司礼监太监张鲸执掌,命写敕与他;同一天,开始查抄冯保及其弟冯佑、侄冯邦宁等家产。执行查抄的正是张鲸。冯保后死于南京,葬于留都皇厂。据太监刘若愚称,此地“林木森郁,巍峨佳城,实天所以报忠臣也”。冯佑、冯邦宁瘐死狱中。徐爵与张大受之子发烟瘴地区永戍。张宏于万历十二年卒,张诚代掌司礼监。张居正的亲信王篆、曾省吾等所谓楚党,皆被驱逐而出,此朝事一大变。

事后,张四维致信浙江巡抚张佳胤,说他出任首辅,适逢四方灾害、人心离怨之秋,中间龃龉、掣肘之事层出不穷,以致他寝食俱废。“朋奸席旧,敢干犯天下之公议,不畏天日。太宰既去,即拟乘隙并仆排抵之,机穽甚毒且密。仆已决意引退矣,不意圣明窥见其奸,固不许仆去。而群小乃自相怨抅,奸态尽形,亦可丑也。

万历帝所以诚意挽留张四维、申时行,并非看重二人有什么才能,而是深知二人“苦张久矣”,他需要借重阁臣之手,达到泄愤已故元辅张居正的目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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